丰县名称考略
许砚君
一、东夷部落之丰夷
丙申岁首的第一篇文章选择这个命题,是为了了结多年来的一桩夙愿。因为就是这个命题,二十年前遍问师友没有得到满意答案。也就是这个纠结,让我对家乡历史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路学学问问,寻寻觅觅,二十年的光阴倏然而逝。倘这篇小文能够给乡党们以及热爱丰县文史的读者提供一点借鉴参考,如同在丰县文史研究道路上铺上了几块垫脚石,让后人走的更轻捷,似乎也算值得。当然一家之言,笔者姑妄言之,读者姑妄听之。
建国后,丰县赵庄镇邓庄村曾进行大型土方工程,出土许多骨针、磨制石器、灰陶器等文物,这属于典型的大汶口文化范畴。这个文化遗址在距离县城的偏远乡村,这个发现虽然是一个点,但已经证明,距今大约六千多年前,家乡丰县已经进入史前文明时代。
无独有偶,建国后我县在城北欢口镇兴修水利工程时,挖出了不少石质箭簇。这些石质箭簇,为青石,双锋刃、中有脊,这也是典型的距今约五千年左右的石簇(插图1)。这些制作精美而且锋利的箭簇已经远远超越了先民狩猎的需要,部落之间的争斗,促进箭簇的发展。换言之,在五千年前,丰县先民已经在此形成了部落。
丰县先民所形成的部落地域特征,文献还是有所记载。西周青铜器文字记载以及先秦古籍记载,当时的丰部落属于东夷文化范围。金文中的“夷”字在一些古籍中也记载为“尸”,但金文字形近“人”字,且与“人”字古音同。《礼记·王制》: 东方曰夷。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夷,东方之人也。”可见,东尸、东夷、东人,实际就是周人对东方各族人的概称,字殊义同。
王献唐先生在其《山东古国考》中认为,商代之前的东夷属于炎帝部落,而商代“古国以前必有所因”。下面我们就要论述到,商周两代,徐州丰县历史上都存在着一个被学界几乎遗忘的古国——丰国,既然丰人属于东人的部落之一,也就是说丰县先民形成的部落就是东夷之一的丰夷。
二、商周之丰国
时光荏苒,中国历史的车轮行驶至夏朝时,原始的部落禅让制被世袭制替代,当然,这也是用武力征服各部落之后形成的早期部落联盟,实际就是强权制的诞生,为后来的封建制奠定了基础。其时,文献称之为“万国咸宁”,大概就是由部落向诸侯方国过渡时期。文献确载,丰县在商周两代皆为丰国,商朝的丰国应该是夏朝的丰国所延续。再后来,文献中就出现了州的划分,而夏朝的丰国属于哪个州的区域,很难确定。
先秦文献《虞书.舜典》记载,“肇十有二州。”《史记.五帝本纪》记载相同:“(舜)肇十有二州。”又《夏书.禹贡》则云:“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但《汉书地理志》却言:“尧遭洪水,襄山襄陵,天下分绝,为十二州,使禹治之。”
由于古籍记载有异,看来所谓九州或者十二州是无法定论的话题。但是,由丰夷部落过渡成丰国的诸侯国,在地域属性上是十分特殊的。即使根据流传本的先秦古籍《禹贡》与《周礼.职方》,我们也无法确定在夏朝的丰国具体应该划分给哪个州。丰县秦代属于四(泗)川郡,联系世传古谚“先有徐州后有轩,唯有丰县不记年。”丰县当属于古徐州之地域。而丰县战国时属于宋魏,两汉丰县属于豫州刺史部,上溯则当属古豫州;北朝丰县则属于北济阴郡,推本而言,丰地则又属古兖州之域。所以明清县志上记载丰县或为徐州之域或为青兖之境,都有道理。
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丰县在夏代地处徐、兖、豫三州之间,自古形成了独特的地理区位。在历史进程中,丰地改隶频繁,直到今天,丰县虽然属于江苏省,但位置仍然是苏、鲁、豫、皖四省结合部。
在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馆里,藏着一尊从国内流出被史学家称作爯鼎或者丰白鼎的青铜器(插图2)。此鼎铭文,对研究丰县来讲,至关重要。因为,它是我们今天能见到的用文字记载丰县历史的首次实物证据。
铭文如下:“隹周公于征伐东尸(夷)、丰白、薄古,咸□(杀或戡)。公归荐于周庙。戊辰饮秦饮,公赏爯贝百朋,用乍尊鼎。”铭文的大意是说:“周公率军征伐原属于殷商的东夷,原殷朝统治下的丰国的国君丰伯与奄国的国君薄姑都受到了惩罚。周公胜利返回丰京,用俘虏祭祀于宗庙,而这个叫爯的将领因为攻打这两个国家取得了战功,得到”百朋贝”的赏赐,爯就用赏赐的钱铸造了这尊鼎。
丰白,即丰伯。伯,是爵位,即指丰国国君。唐兰先生在《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徵》中指出:“其国当在汉代沛郡之丰县,今江苏省北部的丰县,在曲阜之南。”并指出:“原属东夷之国”。陈梦家、吕思勉诸先生亦指出丰国即今江苏丰县一带。朱继平先生《金文所见逢国相关史实研究》也认为江苏丰县历史上确实存在丰国。此鼎铭文记载的事件可以补充《国语》、《尚书.大诰》、《左传》《史记周本纪》等古典记载的不足,因为这些文献中也记载了与此事件有关的点滴资料。
缀联起来,我们能了解这个事件的大概。那就是西周成王时期,殷商纣王的儿子武庚联合东夷商朝旧部如薄姑、丰国、徐国、奄国等反抗姬周之统治,于是成王派周公、吕太公等帅兵攻伐这些商旧国并且打败了他们。此战争中,丰国不仅参与了反周而且还是主要成员,说明当时的丰国具有一定的军事实力且不甘屈服于西周淫权统治。虽然失败,但是丰国人不甘强暴压迫的精神一直影响着后人,秦代末期的刘邦在家乡丰县起兵反抗暴秦就是这种精神的延续与彰显。
原来,我的家乡丰县在商周时期曾经叫丰国!
其实,在丰伯鼎出土之前,丰县历史上的古丰国在传世文献中也能寻找到只言片语的记载。如先秦古籍《韩非子.难二》载:“昔者文王侵孟、克莒、举酆,三举事而纣恶之。文王乃惧,请入洛西立地。”这段文字是说在商纣王时期,作为诸侯之一的周伯姬昌没有经过纣王的授命而率领自己的部族偷偷攻打同为诸侯的孟国、莒国与丰国。并且三次攻打丰国,纣王对他的行径非常恼火,准备惩罚。于是姬发惧怕,请求到洛西偏远的封地。周伯姬昌的叛逆行为在其作为诸侯时已见端倪,可见丰国与周国在商代就是宿敌。
古盂国遗址在今天的商丘地区境内,莒国在鲁南,而丰国居两国之间,此酆国即丰县历史上的古丰国无疑,“酆”字当为秦统一后由原字“豐”而改,汉后,此文集中“酆”字未更正而已。
南宋罗泌《路史•国名纪.商世侯伯篇.酆》亦云:“丰也。事周,纣恶之。韩子云:‘文王侵盂、克莒、举酆,三举。’春秋徐之丰县,又楚地。”而罗氏抄写古籍却曲解古籍,其说丰国:“事周,纣恶之”是对古籍的篡改。他又云丰国为“春秋徐之丰县”,也是错误的。据《贞松堂集古遗文》所录春秋初辅国鼎铭文,可知丰国春秋初期仍然存在着,所以不可能是徐国的丰县,而应该是春秋中晚期或者战国初期的宋国丰县。清同治版《徐州府志》也据《路史》认为丰县为商代古国。
另外,台湾著名历史学家陈槃先生在其《春秋大事表列国爵姓及存灭表撰异(三订本)》指出:“然今知复有姞姓与㛣姓之丰,则江苏丰县、河南内乡县者,倘亦皆古丰国之地,而其详不可得闻矣。” 陈槃先生认为江苏丰县历史上是存在古丰国的,只是没有深入详考罢了。
需要指出的是,在《左传.僖公二十四年》里有这样一段记载:管蔡郕霍,鲁卫毛聃,郜雍曹滕,毕原酆郇,文之昭也。这个酆国是武王灭商之后封自己的弟弟为酆侯,旧的文献中有学者说他的封地为酆都,武王时期,酆都作为周的京城之一并没有废除,所以不可能把自己的国都封给弟弟。今本《竹书纪年》中记载:周成王十九年,黜酆侯,自是绝封。也就是说,文王的后代丰侯之丰国,存世不久就废了,所以与丰县历史上的丰国应该没有多大联系。
关于丰国的青铜器是否仅一件丰伯鼎呢?当然不是。传世以及近年出土的涉及丰国的青铜器还有一些。如清代徐宗乾主纂的《济宁金石志》所记载的西周晚期“丰伯车父敦”(插图3)铭文考,并录杨石卿跋:“据《射礼》注古丰国之君云云,谓丰为国,伯爵,车父字。”《山东金文集成》p425则修订“敦”字当为“簋”。陈梦家先生《西周铜器断代(一)》指出:“此簋若出在济宁,则古丰国在今曲阜的西南方。”丰县地处曲阜西南,此簋元代出土,而元代丰县属于济州,则此簋出土丰县无疑。这个文献记载了第一个有名字的丰国国君,也是第一个从丰县出土的丰国礼器。
河南三门峡市虢国博物馆,藏有1990年出土的西周晚期丰伯簠(插图4),铭文曰:“丰伯叔父作簠,其子子孙孙永宝用。”此簠出土于虢国贵族夫人之墓,该墓同时出土带有铭文的青铜器,可以确定该墓主人为西周晚期单国国君的女儿嫁给了虢国的贵族,而丰国国君把自己享用的簠作为礼物赠给了单国国君的女儿。该馆研究员张娟、刘社刚在2014年第五期《中原文物》发表合撰论文《丰伯簠铭文及相关史实考》,该文详细论证了丰伯簠即出自于西周晚期的单国邻国丰国,即今天的江苏丰县。
2008年至2010年,山东高青县西周故城遗址的发掘轰动全国,而此遗址出土了数件带有丰国铭文的青铜鼎簋等。其中簋、觥、觑、卣等器物之上皆有铭文。铜觥底部刻有11个字的铭文“丰啓作厥祖甲齐公宝尊彝”,依然带有商代铭文的一些特色,这件折觥铭文为“丰般(啓)作厥祖甲齐公宝尊彝”。此遗址的发掘不仅是填补了山东省的考古空白,更是填补了丰县历史的空白,而丰般所铸造这些礼器的地点当然是丰国。(插图5)
般,是丰国国君的字,看来,成王灭商旧部丰国后赐给了姜太公的后裔,说明后来的这个丰国是姜姓。谭戒甫先生《西周壢鼎研究》认为丰、逢为音转,当为一国,非。李学勤先生《有逢伯陵与齐国》一文指出,逢、丰音类,但根据已经出土的商周丰国与逢国青铜器铭文已经证明,两者地望没有关系。逢国在今山东境内,丰国在今天鲁南苏北接壤的丰县一带,商代都为方国。李伯谦先生亦撰文指出谭文之误。
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王树明先生所著《山东省高青县陈庄西周遗址周人设防薄姑说——也谈齐都营丘的地望及姜姓丰国》论文,则很客观地指出山东高青县出土的丰国青铜礼器应该来自于鲁南苏北接壤的西周中期的丰国,也就是今天的江苏丰县。
历史上的古丰国是何时消失,通过传世青铜器铭文,我们能了解大概情况。
在传世青铜器中,有一件叫辅伯鼎。其铭文为:“辅伯某父作丰孟㛣(妘)媵鼎”。武汉大学历史系教授、历史地理研究所所长徐少华先生考证铭文中的“辅伯”即《左传》中记载的偪阳国的国君,偪、辅、傅均从“甫”得音,可通假互用。铭文大意是说辅阳国国君辅伯将女儿孟㛣嫁往丰国并为她制作了陪嫁的鼎。原故宫博物院古器部主任、著名故宫专家刘雨考证此铭文中的丰国即西周初期丰白鼎中的丰国,也就是今天的江苏丰县一带。徐少华先生根据铭文字体与行文风格考证出此鼎为春秋初期之物。既然在春秋初期,偪阳国国君的女儿还嫁往丰国,足以说明当时丰国依然存在。
三、战国之丰县
明清丰县县衙大门两边着两块匾,一是“汉高故里”,一是“古宋遗风”,就是说刘邦的家乡丰县曾经长时间内属于宋国。根据丰县周边县的地方志文献也可以证明,丰县确实很长时间内在春秋战国时期属于宋国。也就是说,丰国无疑是被比自己强大的邻国宋国吞并的。
按照郭沫若先生对春秋的年代划分,即公元前770年(平王东迁)到前475年。《左传》记载始于前722年,作为鲁国史书,该书不乏一些关于丰地周边近邻的记载,如前572年“宋国华元、卫宁殖、曹人、莒人、邾人、滕人、薛人围彭城”;如“楚子辛救郑,侵宋吕、留。”;再如前563年晋国灭偪阳国将其疆田赠给宋国,宋国在偪阳国设偪(傅)阳县;又再如前567年莒国灭鄫国等等,丰鲁近邻,但遍索全书,却没有一句与丰国或者丰县相关的语言。
究其原因,大概不外乎以下两种。一是丰国可能在前722年鲁隐公元年之前已经并入宋国版图变成了宋国属县。二是如《左传》中所言:“凡诸侯有命,告则书,不然则否。师出臧否,亦如之。虽及灭国,灭不告败,胜不告克,不书于策。”
明清两代的丰县旧志都记载了一个古城遗址,那就是县城北五十里许的偃王城。县志谓为宋偃王城,同治《徐州府志》以为徐偃王城。考宋偃王都于大梁,死于温地。丰县何来宋偃王城?再考文献中记载徐偃王事,亦与丰毫无关联。皆非。
今考偃王城遗址,面积甚小,应该与国都无关。顺治版《丰县志》说该地曾出土战国时器物。可推知,宋国灭丰国,未见战事,似为丰国之君无奈让国,而得以在国境边地保留一个小的食邑。凡失国之君,谥偃,故丰县所谓偃王城当为丰偃王城。也就是说,丰国的最后一位国君谥号丰偃王,宋国吞并丰国的年代大约在春秋中晚期或者战国初。
春秋之世,大国灭小国,把小国置为本国属县,史不乏书。到战国时代,灭人国而置县,已经是成为惯例。《左传》里就记载了这样一个事件,那是大约在公元前687年,楚文王灭掉了申国与息国之后,将这两个小国设为了楚国的县,而且还任命申国的俘虏为申县的令尹。所以,无论丰国是灭于春秋中晚期还是战国初期,原丰国应该被宋国设为丰县。
根据《史记》记载,公元前286年,齐国占领宋国,宋国的最后一个国君偃王死于温地,丰县遂沦为齐国属地。
《战国策.秦策四》记载了一篇楚国谋士给秦王的话:“且王攻楚之日,四国必应悉起应王。秦、楚之构而不离,魏氏将出兵而攻留、方与、铚、胡陵、砀、萧、相,故宋必尽。”这条记载如果可信,说明方舆郡所属的方與县此时已被楚国占领。也同时说明,战国时期的丰县东边的邻县从南至北仅为萧、留、胡陵三县。北邻方与县,南邻砀县。丰县当时为魏国东境方與郡的突出部,属于魏国。
无论丰人还是丰夷,再到后来的丰国、丰县,为什么冠以“丰”字名头呢?
丰县的丰字,是“豐”的简化使用。其实,“丰”与“豐”在金文中都已出现,音同而义有别。“豐”与“豊”虽然字形虽近,而音不同,字义也有区别。所以,这三字原本是不能混淆使用的。如果溯源丰县之丰,还得探索甲骨文与金文“豐”字本义。在甲骨文与金文里,“豐”字为象形字,字形为容器里盛满粟、稻、黍之类的嘉禾。东汉许慎《说文解字》的训义最近本义:“豆之丰满者也,从豆,象形。”豆,是盛放祭品的礼器。清代段玉裁《说文注》则引伸为“凡大皆曰豐”,距离“豐”字本义就渐远了。
丰县最初的母亲河称作丰水,流经城南,是古代丰人赖以生存的母亲河。丰水,当然是因流经丰国而得名。
在科学还不发达的古代,春秋之季,先民们总会虔诚地进行祭祀天地与祖先,以祈求保佑或者感谢恩赐。重视祭祀,是丰人重礼;祭祀时礼器里装满祭品,是丰人重义。一个丰字,说明古丰国是一个重视祭祀的礼仪之邦,与今天丰县人的“有情有义”精神如出一辙。
先民以丰人自称,源于重视礼祀。丰人生活的地方也就冠以丰字,后来形成丰部落,再后来,就有了丰国、丰县的传承演变。
杨宽先生增订版《战国史》明确记载丰县在战国晚期的魏国属于方與郡,而《史记》、《汉书》、唐代《括地志》以及民国《江苏通志稿》都记载丰县在战国晚期属于魏国,是可信的。也就是说,公元前284年,三家分宋,丰县被魏国占领,成为了魏国的属县,刘邦的祖父辈此时从大梁一路东徙,最后定居到本国最东部的方舆郡丰县西南古中阳里一带繁衍生息。正是这个家族的到来,为古丰国而演变成的丰县抒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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